這是一篇為東方日出寫的小番外,

 

是說,

 

他連自己的故事都還沒有,

 

哈哈!

 

防疫期間,且用這篇小短文陪伴大家,

 

願大家都平安健康

 

 

 


東方藍

 

 

 

    他很早就醒了,最近一直如此。

 

    雖然,如果有必要,他也能起得早,但那都得靠鬧鈴才行。

 

    像這樣沒有鬧鈴便自動早醒的情況,幾乎沒有。

 

    而且,這情況已持續了三天。

 

    三天,他幾乎都在同一個時間醒來。

 

    很神奇。

 

    拿起一旁手機,滑開螢幕,上頭果然又顯示五點三十九分。

 

    一連三天都在同一時間清醒,就算出差不適應也沒這麼準過。

 

    不可思議地揚了揚濃眉,他起身下床,走到落地窗前,拉開了窗帘。

 

    窗外天色仍暗,黑濛濛的一片,只有幾盞飯店的燈照映著將亮未亮的清晨。而不遠處的西湖依然融進了夜色,難以辨認。

 

    這次來杭州開會,下榻這間位於西湖附近的飯店,整片建築古色古香,清一色木質裝潢,古典中散發著迷人的雅緻,看似樸實,卻又張顯著低調的奢華,就連房間陳設也處處用心細膩,讓人住得舒適又清心。

 

    這麼清幽的地方,按理說他應該能睡得很安穩的,但偏偏這麼早就醒了……

 

    揉著短髮,他已沒有睡意,走進浴室梳洗一番。

 

    浴室的擺設也是古中藏今,他特別欣賞牆上的鏡子,以竹子鑲住整個鏡面,看起來特別有設計的質感。

 

    輕撫著那竹製鏡框,他腦中想著的倒是這份創意值得日後「東方美人」即將投資興建的飯店參考…

 

    沉思了片刻,他突然一笑,這職業病病得可不輕,沒辦法,誰叫他是現任「東方美人」的執行長呢?整天忙不完,到處東奔西走,還真的像嬸嬸聞知來說的,他小時候玩得夠多了,長大就沒那個命了。

 

    真是,嬸嬸話不多,可只要她一開口,就神準得氣人,想不信都不行。

 

    沒好氣地皺了皺眉頭,他盯著鏡中的自己,這張東方家特有的俊容,八成遺傳了父親的美貌,從小就在人人驚嘆中長大,但老實說,他並不怎麼喜歡這張臉,太引人注意,有時候也是個麻煩。

 

    不過這幾年多虧了醫美盛行,俊美的男人多了,他們東方家的一群美男子反倒能鬆口氣。

 

    勾起性感的嘴角,他抓了抓俐落的短髮,換上毛衣,套上外套,決定出去四處逛逛。

 

    由於忙著工作,他三天來早出晚進出都匆忙,從沒有好好欣賞過這間聽說是古村莊改建的飯店,乾脆趁著這時間,隨興走走。

 

    飯店佔地不小,一間間客房皆獨立,各自有形,客房外盡是綠林幽徑,他一踏出房門,冷冽的空氣迎面撲來,讓他精神更是一振。

 

    深冬時節,杭州氣溫不到五度,幸好他長年在全世界遊走,這種低溫倒不覺得難受。

 

 

    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冰涼,緩緩朝主幹道的石板路走去。

 

    沿途的林木都已葉落成枯枝,少了翠綠,卻多了份蕭瑟蒼勁,襯著古燈客居,行進間彷彿也走過了歲月,走進了歷史。

 

    這份用心營造的古意,的確讓人心整個沉靜下來,很適合像他這種奔波忙碌的旅人好好休憩。

 

正滿足地享受著這整片寧靜,前方走來一位飯店的工作人員,一看見他就微笑上前行個禮,道:

 

「東方先生,您起得真早。」

 

他微笑地點點頭,像這種等級的飯店,他相信全部員工肯定都記住了每位入住客人的長相姓名。

 

「天色尚暗,有需要我為您帶路嗎?」

 

這位女性員工笑容可掬,身著仿古的衫服,當真與飯店的樸質古色融為一體。

 

「不用了,我只是隨處看看,謝謝妳。」他其實也沒有特定目的地,只是走走而已。

 

「好的,那就不打擾您了,如果您要用餐,食居七點才開始。」女員工再向他行個禮便碎步走開。

 

他轉身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徑,當下真的恍惚自己穿梭了年代。

 

笑了笑,他繼續前行,來到一處水塘畔,見一條石路路口指標上寫著「展堂」。

 

展堂?展示廳?裡頭展示什麼?

 

基於好奇,他大步轉進石路,沿著水畔,在幽暗茂密的林中蜿蜒尋找,不知繞過了幾個彎,繞到他幾乎以為自己迷路了,才終於看到一幢石屋。

 

此刻天色將明未明,晦濛中卻已有了黑夜已到盡頭的微光,這客居一如飯店的所有建築,保留了原有的房舍模樣,只不過,比起他住的客居稍顯老舊些,而且屋前的燈也顯得有些殘破…

 

這種房子裡就是飯店的展示廳?

 

或者,是刻意保留舊有民居的模樣,好讓來客體驗當年的生活形態?

 

他納悶著,想走進去參觀,一個女子突然從裡頭走出來,也是一身穿仿古衫裙,頭髮隨意挽了個高髻,但可能因為忙碌,幾綹髮絲垂落兩頰,手裡捧著一個土色小盤,一見到他頓時呆住。

 

「咦?你誰啊?」她睜大眼睛,盯著他。

 

飯店員工用這種口氣?

 

他挑了挑眉,道:「住客。」

 

「住客?什麼住客?」她眨了眨黑亮的大眼。

 

連住客是什麼都不知道?這新進員工的教育有待加強。

 

「我是住在這裡的客人。」他也不生氣,悠悠哉哉地解釋。

 

「住在這裡?哦,我想起來了,他們說會有來客…」女子恍然地點點頭,但隨即又道:「不過,大清早的,客人應該不會到這裡來,你怎麼會來我我這小地方?而且,你的衣服挺怪的…」

 

「我只是起了個早,就隨處走走看看…」他說著瞄到她手中的小盤,愣了一下,低呼:「妳這是瓷胚嗎?」

 

女子點點頭,說:「是啊,因為橙泥剩下一些,我就做了個小筆洗。」

 

「妳會製瓷?」他走向她,驚奇地看著她手中的瓷胚。

 

瓷胚的形狀如一朵荷花綻放,以他的專業,立刻就看出那個小筆洗的形樣手法非常特殊別緻。

 

「是啊,我是個瓷匠,當然會製瓷。」女子一付理所當然地說著。

 

「妳是個瓷匠?」他抬眼,目光從瓷胚往上,開始端詳她。

 

這女子估計約二十初頭,長相清秀白淨,看似溫婉,但一雙眼睛卻閃著慧黠與自負,那種帶點傲世與不羈的神情,他曾在幾位藝術大師的臉上看過。

 

那是種專業的驕傲。

 

「對,我是個瓷匠,怎麼?覺得奇怪嗎?」女子揚了揚細眉,直率且挑釁地看著他,又道:「別告訴我女人當瓷匠很奇怪,那全是偏頗之見。」

 

「我並沒有…」

 

「什麼女人之能待在閨房內繡繡花草,傻傻等著嫁人,真是可笑至極。」她搶著又道。

 

「我知道…」

 

「我從小跟著爺爺製瓷燒瓷,爺爺就說過,我比那些男的工匠有天份多了,瓷器這種東西早就不單純只是器皿,現在已成了藝品了,而我手中燒出的瓷,有很多富商貴宙等著買呢!不信,你進來看看,我正好有個成品剛燒製完成,就讓你當第一個欣賞者。」

 

她一逕地說著,也不等他回答,直接拉著他往屋內走去。

 

他暗暗皺眉,這女子像隻小麻雀吱吱喳喳的,怎麼看都不像是飯店員工該有的模樣。

 

她到底是飯店裡的什麼人?

 

內心疑惑著,他一腳踩進客居的小前廳,立刻就呆住了。

 

廳內簡樸,沒什麼傢俱,完全不像個五星級飯店該有的展廳。

 

但他的疑問才閃過腦中,目光就被左方木櫃上一個青白瓷大碗給牢牢吸住,在燭火照映中,那白中帶天青色的瓷碗隱隱散發著令人怦然的色澤!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急急走近,湊上前,細細觀察著這件成品,全身頓時起了一陣悸動。

 

 

大碗碗外壁素雅無文紋,碗內以印花技法,鑴刻著一隻長羽鳳凰,展翅顧盼,栩栩生動,而沿著碗周,則繞著數朵盛放牡丹,並綴以纏枝,充份展現了難得的優雅貴氣與技巧。

 

但真正的重點,是全器輕而薄,釉色淺青,釉光澄澈,白中帶著淡淡湖水綠,整個作品美麗大器,光是直視就能看出其驚人的透度和質感。

 

東方家產瓷多少年了,以他的眼光,任何瓷器的優劣年代幾乎一眼就能看穿,但在他記憶裡,從沒見過質地釉色光澤如此透亮的作品。

 

他甚至可以百分之百研判,這件作品已與宋瓷無異!

 

見他久久不語卻又滿臉驚豔的表情,女子笑瞇瞇地道:「怎麼,喜歡我的瓷碗嗎?」

 

他轉頭看著她,屏息地問:「這……真的是妳做的?」

 

「是啊!最新的成品。」女子得意地點點頭,伸手捧起瓷碗,直接遞給他。

 

他接過瓷碗,瞥見她的手修長卻帶點粗糙,看得出是雙長年接觸土質的手,而且大姆指上還有顆小小的紅痣。

 

「你瞧瞧,我新研究出來的製法,薄而輕,脆而堅。」她說著輕輕在瓷碗上彈了一下。

 

鏗……

 

一個輕脆又迷人的聲音瞬間幽揚地沁進他的耳膜,讓他整個人微微酥麻。

 

極品!

 

忍不住輕撫著瓷碗,果然又薄又輕,而且質地柔滑如羊脂,那觸感美好得令人心跳加速。

 

他心中又是一陣激動,脫口驚嘆:

 

「這真的是太美了!質輕卻堅硬,乍看素雅,細品卻又華麗,簡直就是天才之作!妳是怎麼燒製出來的?是溫度的關係嗎?還是用料的土質有別?」

 

「哦哦,你果然識貨,是個老手。」女子開心笑了,看他的眼神也變了。「你到底從哪裡來的?這麼內行?」

 

「因為我也在做瓷器。」他微笑地看她一眼,又愛不釋手地欣賞手中的瓷碗。

 

「真的啊?你也是瓷匠?」她驚訝。

 

「嗯,嚴格說起來,應該是瓷商,但我家族是製瓷起家的,自產自銷。」他解釋。

 

「自產自銷是什麼?」她困惑地問。

 

他沒回答,直接就問:「這碗,妳賣嗎?」

 

她愣了愣,搖搖頭,把瓷碗從他手中拿過來,忙道:「不行,這碗被訂走了。」

 

「被訂走了?誰訂走了?價格我可以加倍…」他急道。

 

「沒用的,這是最最最上頭最有權的人要的。」她朝天空努了努下巴,將瓷碗擺放回木桌上。

 

最上頭?最有錢?他呆住,心想,難道是被這裡的政府高官訂走了?

 

可惜啊!太可惜了!

 

一陣懊惱失望襲過心頭,他皺了皺眉頭,倏地靈光一閃,一把又抓住她的手。

 

「那妳呢?妳可以到我的製瓷公司工作嗎?」他熱切地盯著她。

 

「啊?你在說什麼啊?」她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抽回手。

 

「我願意高薪禮聘,請妳到『東方美人』當藝術總監…」他情急之下再度拉住她的雙臂。

 

她驚慌地後退一步,喝斥:「你…你你幹什麼?」

 

「年薪多少都沒問題。」他再補上一句。

 

「什麼年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啊!」她掙開他,抓起一旁的木棍,怒道:「你別靠近我,男女授受不親,你太無禮了。」

 

他自知情急之下失禮,也覺得抱歉,嘆了一口氣道:「請原諒我的失態,我只是非常欣賞妳的才華,我是真心想將妳延攬到我的製瓷研究中心。」

 

她瞅著他,見他一臉誠摯,才收起木棍,正色道:「我喜歡待在我家這私窯燒瓷,而且,我還身負爺爺瓷匠的傳承,哪裡也不去。」

 

他沒輒,只能做最後的努力。「那麼,我可以買妳的作品嗎?任何作品都行,只要是妳做的。」

 

她直盯著他,突然噗哧地笑了出聲。

 

「你就這麼喜歡我燒製的瓷啊?」

 

「是的,因為我看瓷看了快三十年,妳的瓷,是我見過最美的。」他由衷地稱讚。

 

她愣住,臉頰驀地紅了起來。

 

人家明明在稱讚她的瓷,她心悸個什麼勁兒啊?

 

吸口氣,她慌張地穩住心緒,拿起擱在一旁的瓷胚。

 

「你…如果很喜歡,我現在做的這筆洗就送給你好了。」

 

他驚喜地道:「這個?可以送我?」

 

「嗯,等我燒製完成,現在窯的溫度應該夠了,你可以等我嗎?」她看著他開心的模樣,心防頓時解除怠盡。

 

知音伯樂難尋,能遇到,豈不快哉。

 

「當然可以,多久我都能等。」他興奮地說著。

 

她的臉更紅了,笑著道:「跟我來。」

 

他隨著她走向廳後一扇門,推門而出,就見簡陋棚架下,一座傳統老舊的大窯正燒得紅旺。

 

「這是妳家的窯?」他有些訝異,她竟然是用這種幾乎可說是超級古老的窯燒瓷。

 

「是啊。」

 

她理所當然地點點頭,走向大窯,熟練地拿起舊形的手動鼓風工具,並將手中的瓷胚放置在一個擺了許多刻刀的矮桌上,然後蹲在窯火洞前,壓動鼓風,好半晌之後,伸出掌心。

 

「妳在做什麼?」他奇道。

 

「測溫。」她說著,專注地盯著火。

 

「這樣就能知道溫度?」他也在她身旁蹲下,驚異不已。

 

「做久了,就能知道了,在火開始由紅轉藍的瞬間,掌心的熱度刺痛,就是進窯的時間了。」她口中解釋,但身形動也不動,眼神更是銳利凝住。

 

他看著她秀氣沉靜的側臉,在火光的照映下,那神色竟是如此美麗動人。

 

心思陡地輕顫了一下,他竟有了須臾的恍神……

 

「好了。」

 

倏地,她一聲低喊,伸手要拿那矮桌上的筆洗,但似乎沒注意他就蹲在她身旁,手碰上了他,他不自覺向右傾,撞向矮桌,桌身震動,桌上的水洗瓷胚和所有刻刀頓時墜落───

 

「啊!」她驚呼。

 

他則眼明手快,急忙出手接住瓷胚,但接住的瞬間,左手食指也被掉落的刻刀劃出一道口子,血滲了出來,染上了筆洗瓷胚。

 

「哎呀! 」她抽氣,呆住。

 

他臉色大變,比她還要慌張:「對不起,我把瓷胚弄髒了!怎麼辦?」

 

她二話不說,從腰間抽出布巾,直接就按住他的傷口,斥責道:

 

「你傻了?為什麼不閃開?」

 

「我怎麼能閃開?我得接住這筆洗,絕不能讓它摔破。」他依然小心地捧著那筆洗瓷胚,皺著眉頭又道:「可是現在…哎呀,竟被我的血沾上了…」

 

她手中動作停頓了幾秒,抬頭靜靜地盯住他,眼神裡有著比火還亮的光芒輕輕跳動。

 

這人……竟把瓷看得比他自己重要?

 

瘋子!

 

「真的很抱歉,我弄髒了妳的作品。」他唉聲嘆氣,像是什麼寶貝被自己弄壞了似的。

 

緩緩地,她眉眼嘴角上揚,安慰他:「放心吧!沾血就沾了,直接進窯燒燒看,看會變成什麼樣。」

 

他愣住。

 

「這還能燒嗎?」

 

「當然,本來燒瓷就是個賭,入窯一色,出窯萬彩,會燒出什麼顏色,有時全靠天意。」她笑著將布巾纏好他的手指,再將筆洗瓷胚從他手中拿過來,審視著上頭的血漬,一點都沒有懊怒的神色,反而有著某種期待。

 

「可是這是人血…」他還是非常介意。

 

「嗯,反正是要送你的,沾了你的血,正好是個獨一無二的標記。」她揶揄地笑了笑,來到一個木台前,俐落地替那筆洗瓷胚上釉,接著,回到窯前,將水洗夾放進窯中。

 

「這倒是,這麼一來,妳這個小筆洗不送我都不行了。」他忍不住跟著笑了。

 

「我可醜話說在前頭,燒出來不管美醜,你都得收。」她威脅道。

 

「我絕不可能不收的,我恨不能將妳所有的作品全買下呢!」他看著窯中的水洗,嘆道。

 

這種直白的讚美,讓她粉頰更紅了。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和一般人都不一樣…」她盯住他。

 

「怎麼個不一樣法?」他轉頭對上她的目光,挑眉。

 

「就…從頭到腳都不一樣…」她上下細細打量他。

 

「哦?」

 

「感覺你不是這裡人…」

 

「是啊,我是外地來的。」

 

「很遠的外地吧?因為衣著頭髮都很奇特呢!」

 

「也不多遠,我是從…」

 

他正要說明,窯火倏地閃了一下,爆出聲響。

 

「怎麼了?」

 

「沒事,該加溫了,現在起火溫很重要,別吵我呀。」她熟練地添加柴薪,忙碌了起來。

 

 

他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她像老手般的流暢動作,不疾不徐,如此美麗篤定,竟有些怦然。

 

在東方美人的窯廠裡,一堆男匠師們在工作,從來沒有給他這種感覺過。每次進窯廠,他只是盯著瓷器,只在意成品,在他眼中,瓷比人重要,雖然父親常說,瓷的好壞要看製瓷的人,人才是決定瓷品高低的重要因素,他始終聽不進心裡,但此刻,他忽然懂了。

 

瓷器中,真的隱含了匠師的心和魂哪!

 

「再等等,很快就會好了,你餓不餓?我們先吃點東西。」她忙到一個段落,從一個布袋子裡拿出兩個米團,走向他,將一個遞給他。

 

他看著她雙頰被火氣燻紅,秀氣小臉頓時像上了淡妝,竟多了份特別的嫵媚。

 

「我還不餓,妳吃。」他微笑搖頭。這麼早的時間,他的腸胃都還沒醒呢。

 

她也不客氣,在他身旁坐下,邊吃邊盯著窯火,道:

 

「這筆洗很薄,不需要太久成品就能燒製完成了。」

 

「無妨,再久我都會等。」他笑。

 

她轉頭看他,眼裡充滿興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複姓東方,名叫日出。」他說著想拿出名片,但摸了口袋才發現,他竟然手機和皮夾都忘了帶出來。

 

「東方…日出?東方日出!」她唸著他的姓名,欣然地道:「這名字真特別!」

 

「是嗎?那妳呢?妳的名字呢?」他反問。

 

「我叫藍青。大家都叫我小藍。」她大方地道。

 

「藍青…小藍…」他輕唸著。

 

「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他說我們家姓藍,而我肯定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她笑著大口將米團全塞進口中。

 

「呵,好個青出於藍勝於藍。」他喜歡她毫不做作的率真和自負。

 

兩人就這麼閒聊著,話題繞著瓷器土質的比例,製作過程,和火的溫度掌控,時間就這匆匆過去,然後,不時盯著火的藍青,終於喊了一聲:「好了。」

 

他大喜,迅速站起身,看著她將小筆洗從窯中取出,屏息地期待著。

 

「啊!」她一將筆洗放置在石板上,就發出一聲低呼。

 

「怎麼了?」他衝到她身邊,急問。

 

「你看…」她彎身湊近筆洗,滿是驚嘆:「多美的冰裂!」

 

他也湊近,仔細地看著筆洗,只見這個約十公分大小的筆洗表面,竟呈現出如結晶般的美麗冰裂紋!

 

這完全是可遇不可求的頂級宋瓷紋路啊!

 

「天啊!太美了!」他驚呼。

 

「還有,你看這個。」她輕輕將筆洗轉了個面,在整個白中帶點青色的冰裂紋中,赫然有一抹像是特別印上去的的藍色斑點。

 

他更靠近,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一點藍印,驚疑地道:「這難道就是…」

 

「嗯,你的血漬。」她點點頭。

 

兩人呆愣了幾秒,緩緩轉頭互看著,都覺得有趣又奇妙。

 

「哈!」一陣歡呼從他們口中同時迸出,然後,下一秒,他們激動地忘情擁抱住對方。

 

「成功了!」

 

「簡直太美了啊!」

 

 

他們笑著大喊,但笑聲忽地戛然而止,藍青猛然意識到什麼,連忙掙開他的懷抱,尷尬地退開,整張小臉漲得紅通通。

 

他則不好意思地收回手,解釋道:「太興奮了,抱歉,別介意。」

 

「沒什麼啦!哈哈,我也開心過了頭。」她將垂落髮絲塞到耳後,掩飾著自己的失態。

 

「謝謝妳,做出這麼美的瓷送我。」他真摯地感謝。

 

「別客氣,遇見就算有緣,能送給有緣人一件作品,也是件很快樂的事。」她說著將冷卻的筆洗拿起,輕輕擦拭,再遞給他。

 

他小心翼翼地捧住筆洗,心臟因太過喜悅而狂跳。

 

「這是屬於你的,絕無僅有。」她看著他喜形於色,更有成就感了。

 

「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極品。」他開心地輕撫著筆洗上那點藍,掌心傳來小小的重量,不沉,但卻像是什麼書鎮,安穩地鎮在他心口上。

 

「來,天亮了,我們去前院就著天光看,會更美。」她拉著他走向前廳,來到前院。

 

屋外,天色果然全亮了,他手中的筆洗在明亮處看來,更是美得教人目炫神迷。

 

「啊…真的好美…」他失神地看著,久久回不了神。

 

「哎,我想到了好主意,你姓東方,我姓藍,這筆洗我們就叫它『東方藍』,如何?」藍青笑著建議。

 

「東方藍?這名字我喜歡。」他衝著她燦爛一笑。

 

「來,我找個木盒幫你裝起來。」她從他手中拿過筆洗。

 

「好,謝謝妳。」他說著突然想起時間,忽道:「現在幾點了?」

 

「什麼?」她不解,抬頭看著他。

 

他將衣袖往上推,露出腕錶,上頭指著七點,原來他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個多小時了。

 

「已經七點了,我沒帶手機出來真是失策,應該把妳製瓷的過程全拍下存檔,甚至可以直播……」他笑著說著,但突然間,他的笑容凍結,臉色微變。

 

眼前的藍青竟開始變得模糊,周遭的一切景物也扭曲變形。

 

怎麼回事?

 

藍青也瞪大雙眼,杵在他面前,手中捧著「東方藍」,呆望著他。

 

他駭然,朝她伸出手,大喊:「藍青!」

 

她驚恐地說著什麼,可他卻聽不清楚,因為他和她之間,像是被什麼擋住,迅速拉開,兩人的距離竟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藍青───」他嘶喊著,向前衝去。

 

然而,衝沒幾步,他就踉蹌僵住,剛剛還在眼前的藍青和老屋,全都不見了!

 

那些模糊,扭曲,都已消失,此刻矗立在他前方的,是個被整修得幽雅寬敞的民居,而民居的前院立了一個牌子,上頭寫著「古窯古蹟展堂」。

 

他呆愣了好半晌,難以理解,直接走進展堂,只看到滿屋子的圖片和說明,還有在廳內最內側,有個用紅繩圈住的範圍,一旁的註解,說明著這裡曾是個南宋民窯的古蹟…….

 

南宋民窯?

 

他困難地思索著,胸口又悶又堵,腦中一片空白。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剛剛那一個多小時,難道是他的幻覺?

 

那個叫藍青的女子,還有她燒製送他的東方藍筆洗,都是虛幻?

 

還是…

 

只是一場夢?

 

因太過焦心煩亂,他一陣暈眩,晃了一下。

 

「先生,您沒事吧?」有人扶住了他,關切地問。

 

他轉過頭,是個飯店男員工。

 

「我…還好。」他揉著眉心,立穩身子。

 

「這展堂內部十點才開放,此刻尚早,您要不先去食居用個餐再來?」員工建議道。

 

「這裡展的是什麼?」他問。

 

「這是個剛被發現不久的南宋民窯,同時還挖掘了許多貴重的瓷器,目前這些瓷器在這裡展示…」

 

「瓷器?在哪裡?」他抓住員工的手急問。

 

「在…在裡面。」員工被他嚇了一跳,指著一旁的一扇銅門。

 

「我可以參觀嗎?」

 

「可我們十點才開放…」

 

「我看一下就好。」

 

「這個…可是我們負責的策展人還沒來…」

 

「你可以跟在我旁邊,我只是想看看而已。」他懇求道。

 

「好吧!其實這些瓷器全封在保險櫃中陳列,我帶您先看一下也行。」員工掏出鑰匙,打開銅門,領著他走進去。

 

一踏展間,一股沉悶的的空氣撲鼻而來,他環顧這小小的展示空間,幾個破裂缺角的瓷器擺在一般玻璃櫃中,而牆上則掛著一排說明的圖片。

 

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古蹟古物展而已。

 

他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正想離開,就瞥見後方牆上有一片突出的霧面玻璃,不禁好奇地問:「那是什麼?」

 

「那是這次展覽的最貴重瓷器,開放時間才會秀出來。」員工說著拿出一個遙控器,輕輕一按。

 

倏地,整片霧面玻璃立刻化為透明,而在玻璃裡,一個令他渾身戰慄的美麗瓷器赫然呈現在他眼前。

 

如荷花般展開的筆洗。

 

白色清透中隱隱有著天青的光澤。

 

整體上有著少見的冰裂紋路,上頭還有一抹晴天般的藍色斑紋。

 

東方藍!

 

那竟是…他的東方藍!

 

他倒抽一口氣,大步走近玻璃,瞪著筆洗,簡直難以置信。

 

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件瓷器已被證實是南宋時期的古物,因為當時被保存得很好,所以出土時毫無瑕疵,因此極其珍貴。」男員工解說著。

 

南宋?

 

剛剛還在他眼前燒製而成的筆洗,怎麼會是南宋時期產物?

 

他思緒一片凌亂,渾身止不住輕顫。

 

「還有,您看看上頭這個藍色紋彩,更是特別,根據考古研究,說這藍紋裡竟有人血的成份…」

 

人血!

 

瞬間,一股刺痛從手中竄上來,他胸口一震,舉起手,左手食指上的布巾不知何時已消失,但那道傷口卻依然清晰可見,上頭的血甚至才剛凝固沒多久。

 

他全身如遭電擊,心臟彷如戰鼓齊鳴。

 

難道……

 

但可能嗎?

 

東方家怪事何曾少過,但從來沒任何事能驚擾他,遇事總是冷靜沉穩的他,第一次被震撼得完全傻眼。

 

食指上的傷,都在真確地告訴他,那不是幻覺,不是夢,他確信,剛剛那過去的一小時,他就在這裡,不可思議地穿越了時空,遇見了南宋一個製瓷的天才女子!

 

藍青……

 

心中默唸著這個名字,一股莫名苦澀湧上心頭、

 

兩個時空詭異交會的短暫時間,還來不及心動,但此刻卻已有了說不出的遺憾和思念。

 

他漸漸理清了原由,內心有著說不出的悵然,盯著那個曾屬於自己的「東方藍」,情不自禁地朝玻璃伸出手──

 

就在這一刻,一隻白皙的手突然伸了過來,扣住他的手腕,輕斥:「先生,這些展櫃可不能隨意觸碰,尤其這個筆洗,請您別動手。」

 

他愣住,忽然僵立不動。

 

「先生?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我是這裡的策展負責人,請你遵守我們看展的一些規矩…」

 

女人的聲音似曾相識,彷彿在哪裡聽過,彷彿……

 

才剛聽過。

 

而且,扣住他的手的大姆指上,也有顆眼熟的紅痣!

 

非常眼熟!

 

「先生?先生?」

 

他心跳加速,慢慢地,慢慢地轉頭頭,看見了一張白淨秀氣的臉蛋,也看見了那率真又帶點傲氣的熟悉眼神。

 

這是場什麼奇妙的邂逅?

 

驚駭褪去,一抹微笑漸漸浮上嘴角,他的瞳孔中,有著激動熱切的火光在閃耀,而那火光,就像八百年前那座燒瓷的窯火,那般熾烈。

 

東方日出,天已大亮,而今日無雲,天空,非常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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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n.ye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