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薄敬言目光盯著牆上某位著名國畫家贈給薄家的花卉作品,融合了抽象的朦朧意境,上頭正好題著白居易的這首詩詞。
「夜半來,天明去…」他低唸著,眉頭不由得緊蹙。
這根本就是長孫無缺情形的寫照。
一個主魂未轉生的人,只能在午夜現身,天亮就得回歸黑暗,嚴格說起來,已和一個鬼無異。
偏偏,她的二魂七魄又已投了胎,成了這一世的人體。
這種詭異的情況他可是第一次遇見,主導著一個人的意識的主魂,就這樣被禁錮在陰陽交界,不得生,不得活,更不得自由。
閻王啊閻王,你可真是歹毒啊!居然想得出這種方式折磨鬼奴?
不……
或者該說,那老魔王真正要折磨的人,是他。
哼!真是個陰險的臭老頭!
他冷冷一笑。
「敬言…」身後響起了長孫無缺的聲音。
他緩緩轉身,看著在他的施法中再次清醒過來的長孫無缺,沉吟不語。
再強的符咒與法力也無法讓鬼魂變成生魂,留在人間,他能做的,只有每天以召魂術召喚她,讓她短暫地清醒。
但這樣做能持續多久,會有什麼後果,誰也不知道。畢竟,鬼魂並不屬於這個陽世,強行將她從黑暗召喚出來,或者對她而言,甚至對薄家,甚至對他,都非好事……
長孫無缺俏生生地立在符圈之內,小臉略顯蒼白,三天了,她已漸漸從震驚害怕中平復了心情,因為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三天來的情況都一樣,午夜十二點過了,她才能在黑暗中看見那縷化為絲線的焚香,也才能隨著絲線的牽引,回到軀殼,並在天微明之前,又被迫得回到那陰陽交界。
她無法一直停留在這人世,即使是法力強大的薄敬言,也無能為力。
「無缺,看樣子,妳只能暫時在這段時間出現了。」薄敬言無奈地嘆口氣。
「嗯,我知道。」她低下頭,知道他已經盡力了。
雖然她對於這樣的詭異情況不知如何自處,不知自己究竟是人,還是鬼?但比起永遠禁錮在黑暗之中,能在午夜出來,她已經很感激了。
「抱歉,這情形太詭奇了,所以…」他擰眉。
「沒關係,如果不是你,我這一世很可能就這樣癡癡傻傻地白活了,現在能夠清醒,我已經很滿足了!真的,如果我只能在夜裡出現,那我就好好地過這一半屬
於我的時間……」她緩緩地說著,清麗的臉龐有著認命與認份。
「事實上,妳能出現多久,也沒個定數,也許,只能有一小段時間而已。」他不得不明說。
她呆了呆,隨即露出苦笑。
「是嗎…那也好,從一開始我就不貪心,我說過,只要能成為人,就算只有一時,就夠了。」
他微怔,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她比他想像的還要堅強,而且,她那份想成為人好好活一次的渴望,竟令他微微動容。
「妳真的這麼想?」
「是的。」
「那麼,成為人的妳,最想做的事是什麼?」他問。
「我最想做的事?」她愣了愣,接著滿臉嚮往地道:「我只想好好看看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想知道『人』活著都在做著什麼事…」
他盯了她許久,然後拉著她走向衣櫃,從她的衣櫃裡挑出輕便的上衣和牛仔褲,遞給她。
「要做什麼?」她不解。
「穿上吧!我就帶妳出去好好體驗這個世界。」
「現在?現在不是很晚了嗎?」她抓緊衣褲,望向窗外那一片漆黑。
「雖是夜晚,還是有很多可以逛逛看看,這個城市已是個不夜城了,只要是妳想做的,想看的,我都會幫妳完成心願。」
「我…真的可以出去嗎?可以到外面去?」她激動地問。
「當然可以,換上衣服,我到外面等妳。」他微笑,拍拍她,走出房門。
她又愣了一秒,才急忙把一身白袍脫掉,穿上短衫和長褲,匆匆跨出房門。
「好了,我們…要去哪裡?」她興奮地問著站在門外的薄敬言。
「這麼快就穿好衣….!」薄敬言轉身看她,目光掃向她的胸前若隱若現的乳尖,倏地一愣。
她不僅上衣衣服前後穿反了,甚至沒穿胸罩…
搖頭嘆了一口氣,他一把將她拉回房內,再從衣櫃裡拿出一件蕾絲質胸罩,然後命令道:「衣服先脫掉,妳得先穿上這個才能穿外衣。」
「這是什麼?」她拎起那兩塊繡花小布裡還裝著厚墊和硬條的奇怪東西。
「這是現代女人穿的內衣,快穿上。」他解釋道。
「這怎麼穿?」她再問。
他愣了一秒,突然一陣失笑。
這鬼奴千百年來都窩在地府深淵,人世的一切對她來說是完全的陌生,她現在簡直就像個新生兒一樣。
「算了,我教妳。」他笑著直接拉脫掉她身上的那件穿反的白色T恤。
「啊!」她驚呼著,雙手遮住裸胸。
「現在這人世的女人,都會穿這個胸罩,據說是要保持完美胸形。來,手從這裡伸進去。」他拉開胸罩肩帶。
「啊?從…從…這裡嗎?」她一手遮胸,一手慢慢伸過去。
「別遮了,妳之前穿的白袍都是我幫妳換的,該看的全看了。動作快一點,兩手都穿過去。」他輕喝。
她臉頰爆紅,低著頭,尷尬地將兩手伸進肩帶。
他瞥了一眼她兩只雪白渾圓的豐乳,倒是愣了一下。
幫癡傻的她換白袍時,就知道她的身材玲瓏有致,四肢腰身纖瘦,雙峰卻飽滿豐盈,十足誘人。
只是當時他對她這身胴體毫無感覺,也無遐想,即便是在她胸前畫著符咒時,他也無動於衷。
可現在那閃過心頭的異樣波動是怎麼回事?
輕蹙了一下眉頭,他很快將那兩片小布罩上她的雙乳,繞到背後扣上。
「好了,以後妳出門記得穿上這個,這就是現在人類生活最基本的食衣住行的一部份──衣。」他叮囑著。
她低頭看著那兩片剛好包覆著胸部的繡花布,既驚奇又不解,小聲咕噥著:「好神奇,大小正好。但為什麼現在女人都要穿這個?這樣很不舒服啊!」
他聽見她的嘀咕,忍住笑,又將T恤拿給她看:
「還有,這衣服有分前後,有標牌的穿在後面,明白嗎?」
「明白了。」她點點頭。
「明白就快穿上,再拖拖拉拉就要天亮了。」
一聽天就要亮了,她緊張地連忙將衣服套上穿好,像個迫不及待等著出遊的小孩。
他看了她一眼,合身白T,窄管牛仔褲,襯出一身窈窕,加上小臉清麗,長髮飄逸,更顯得青春活力,漂亮可人。
眼前的長孫無缺簡直和癡傻時的她判若兩人。
「很好,我們走吧!」滿意地點點頭,他率先走出房門。
她緊跟在他身後,睜大眼睛看著四周,這才發現她住在一棟獨立的居所,似乎離正屋有段距離。
繞過小徑,再轉進長廊,倏地視野一開,整座薄宅盡收眼底。
雖已深夜,但許多盞仿古宮燈仍將廣大庭園與恢宏中式宅邸照映得輪廓分明。
原來這就是讓陰鬼們聞風喪膽的除厄師家族,整個屋宇樑柱都帶著古樸冷肅的氛圍,令人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不知住在這裡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她正在心裡驚嘆著,突然,前方響起了一聲清斥:「是誰?在半夜裡任意走動?」
她嚇了一跳,躲在薄敬言身後不敢亂動。
「是我。」薄敬言淡淡回了一句。
一名身穿白袍的男除厄師奔了過來,恭敬地道:「宗主,原來是你,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休息?」
「敬道,今晚你執勤嗎?我要出去一下,別驚動其他人。」薄敬言看著他,簡單交代。
薄敬道是大長老的長孫,和他同屬薄家這一代「敬」字輩,從小與他一起長大,在薄家,算是和他較為親近的同輩。
「現在?現在已經凌晨一點了,你要出去?」薄敬道愕然地看了一下腕錶。
「對。」
「可是…」薄敬道正想搬出薄家禁止夜間出遊的戒律,就瞥見他身後的一抹俏影,不由得一怔。「咦?她是…?」
「我帶無缺出去走走。」薄敬言移動一步,擋住他的探看。
「你要帶她…出門?」薄敬道愕然。三更半夜帶個白癡出去幹嘛?
「白天耳目太多,只好晚上出去透透氣。」
「但她不是癡…」癡呆兩字差點從口中迸出,可突然之間,他發現藏在薄敬言背後的那身影似乎抬頭瞄了他一眼,頓時愣住。
那雙美麗清亮的眼睛,令他心思顫了一下。
「我說過不准用異樣眼光注視她,評論她。」薄敬言眼神變冷。
薄敬道一驚,連忙低頭認錯:「是,我錯了。」
他和薄敬言雖是從小一起長大,可他對他一直有著說不出的敬畏。
「你去忙吧!」薄敬言低哼一聲。
「是。」薄敬道被他森然的聲音削得背脊全涼,恭敬行個禮,轉身快步走開。
長孫無缺望著薄敬言寬闊的肩背,一點也不訝異其他人對他的畏懼,因為,即使不面對他,也能清楚感受他全身散發的震懾力量。
這個人…天生就不是凡俗之輩,因此,閻王才會對他如此忌憚。
「走吧!」他回頭向她道。
她點點頭,順從地跟著他繼續往前,來到車庫,只見他打開一輛非常拉風的跑車,當下就呆住。
坦白說,若非他此刻時尚帥氣的打扮,她實在很難將他和這輛超現代感的跑車聯想在一起,尤其她又對他白袍除厄師的印象太過深刻。
「上車啊,發什麼呆?」他道。
「是。」她學他打開車門,坐上車,好奇地一直觀望著車內的一切。
原來這就是車啊…
他瞄了她一眼,突然貼向她,她嚇了一跳,緊靠在椅背,屏息僵住,不敢亂動,不太明白他想做什麼?
「別緊張,只是幫妳繫安全帶。」他嘴角調侃一勾,將安全帶拉出,扣上。
「哦…」她擠出微笑,偷偷鬆了一口氣。
他輕笑一聲,這才啟動車子,俐落地滑動方向盤,將車子駛出薄宅,進入了黑暗的街道。
一路上夜色漆黑,她有點失望地看著窗外。
外面的世界原來也這麼晦暗啊,她在心中嘆息著,可隨著進入大街,燈火愈來愈亮,路上車子、人也愈來愈多,也再轉過一個大彎,眼前的景色竟絢爛閃爍地超乎她的想像!
滿滿的七彩燈光,鑲在一幢幢高大的樓宇中,放眼望去,就像百寶箱裡的寶石散落一地,差點閃盲了她的雙眼。
「天啊!現在不是深夜嗎?為什麼還這麼多亮光?大家都不睡覺嗎?那麼多的燈火是怎麼弄出來的?還有那一閃一閃的,哇,還有許多顏色,還有那高到天空的房子…」她大聲驚呼,冒出一連串的疑問。
薄敬言笑而不答,她的反應果真像個孩子,在她的驚嘆聲中,眼前這個他早已看得麻木的夜景似乎也有趣了起來。
「這就是現在人們的夜生活,基本上,比白天還要忙碌。」他譏諷著。
「是嗎?大家晚上不睡覺,那白天怎麼辦?」她納悶地轉頭看他。
「白天就精神不濟,力弱氣虛,才讓那些陰鬼到處橫行。」他輕哼。
「真的是這個原因讓陰鬼們四處竄嗎?」她驚道。
「當然還有其他因素,但陽世人們心浮氣燥,困頓萎靡,恐懼不安,這正是陰鬼們最喜歡的糧食。」活在這個浮華世界的人類,在他眼中並不比陰鬼強多少。
「這世間的人,活得並不快樂嗎?」她愕然。
「是啊,其實成為人並非妳想的那麼美好,很少有人是快樂的,反而被生老病死,哀傷痛恨,拖得疲累,辛苦,到最後,只想一死求得解脫。」他冷笑。
她怔住。她夢寐以求只想成人活一次,但有人竟然不願活?
然後,她突然想起了忘川畔初遇薄少君,那時的他,正是了無生趣的一抹孤魂,無欲無念,一身的空茫冰冷。
而現在的他…
為何她總覺得,轉生之後的他,看似活潑明朗,積極自在,但其實並未有什麼改變。
「妳就好好體驗這人世吧!希望妳不會後悔活這一次。」他揶揄地瞅著她。
「我不會後悔的。」她堅定地道。
「哦?是嗎?即使遇見了痛苦的事?」
「比起無痛無感無望地在地獄黑泥中泡著,我認為,只有痛過,苦過,還有真的愛過…才叫活著。」她喃喃地輕嘆。
他眉微挑,被她的話輕輕撥動了一下心思。
痛過,苦過,愛過?這些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呢?為何再轉生一次,他還是從來沒有感受過?
就在的沉思中,車子駛向了更熱鬧的街道,突然,一陣咕嚕嚕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愣了一下,轉頭盯著她。
她抱住肚子,不好意思地道:「那個…我…好像肚子餓了。」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想吃什麼?」他笑問。
「什麼都好,我什麼都想吃。」她也笑了。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他都帶著她吃吃喝喝,看著她無論吃著什麼都津津有味,彷彿是第一次吃到的那般幸福滿足,讓陪吃的他似乎也覺得食物變得美味了。
「吃得好飽啊!」回程中,她癱在椅座上,快樂地道。
「妳簡直像個餓鬼。」他挖苦她。
「我是啊,餓了幾百年了,從來沒好好吃過一頓,從來不知道熱食是這麼美妙的滋味。」她幽嘆著。
「難怪失智的妳時時刻刻一直吃著東西,吃得滿嘴還一直往口裡塞東西。」他恍然,無奈地搖頭。
她不安地看著他,問道:「失智的我…會不會太給你添麻煩?」
他頓了一秒,才道:「還好。」
雖然他這麼說,但從他的神情,她知道,那個失智的自己絕對是個累贅。
「如果哪天,我再也不能出現,而你也受不了了,你就把我送走,讓我自生自滅吧!不要讓我成為任何人的負擔…」她輕聲地道。
他微怔,轉頭看她。
「我是說真的,如果只能有一世人生,我希望能在其他人心中留下想念,而不是厭煩和嫌惡。」她對著他淒楚一笑。
「妳以為要讓人想念很容易?人都健忘,妳一離世,不會有人記得妳的,就連那些厭煩和嫌惡也很快就抹去,什麼都不留。」他冷譏。
她愣住。
「所以別想太多,在妳有知覺和智能時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等妳不再出現,我要怎麼安排妳,就是我的事了。」他再道。
真奇怪,他明明說著嘴利刻薄的話,她卻覺得被安慰了。
這個人,原來並不如她想像的那樣冷血無情嘛。
「走吧,該回去了,下雨了。」他看著擋風玻璃上愈來愈多的水滴,啟動車子。
「雨?下雨了?」她驚喜地看著車外。
「是啊。」
「我…我想出去看看!」她大喊。
「等等!雨勢不小,先撐傘…」他提醒著,但她不等他的阻攔便直接衝下車,奔進雨中。
雨瞬間變大,嘩啦啦地傾洩而下,她卻像個孩子似的在雨中不停轉圈跳躍,笑著,玩著。
「瘋子。」他啐笑一聲,搖搖頭,撐起一把傘,下車走向她。
「這就是雨嗎…從天空降下的水…」她張開手臂,仰起頭,閉起眼,任由雨水肆意打在她的身上,臉上。
「別淋了,這雨很髒。」他以傘為她遮雨。
「不會比地府陰溝還髒,看,這水,是透明的,是涼的,好舒服,好像要幫我洗淨污穢…」她說著緩緩睜開眼,淚水和著雨水,一起從臉頰滑落。
他眉頭輕皺。果然鬼奴當太久了,這丫頭的怯弱與自卑太嚴重了。
「妳並不污穢,就算妳曾是個鬼奴,也比有著險惡人心的人們更純淨。」他沒好氣地哼道。
她定定地看著他,淚流得更兇了,但也因他的話破涕而笑,笑得天真而美麗。
「謝謝你,謝謝你這麼說。」
他被她笑得心頭莫名又晃了一下,不自覺伸出手,輕輕抹她臉上分不清的雨和淚。
她愕然,他也同時呆住,兩人都頓了幾秒,他的指尖突然重重點了一下她的額頭,低斥:
「又哭又笑的,難看死了,快上車。」
她按住額頭,吶吶地道:「再等一下,再一下下就好。」
難得淋雨,她想多體驗一下這種暢快淋漓的感覺。
「給我上車!這雨太冷了,妳看妳全身都溼透了,我討厭把車上弄得溼嗒喏的。」他直接拉住她的手走車子旁,拉開車門。
「好啦,對不起…唔!」她抱歉地說著,但話到一半突然站定,渾身不停顫抖。
他急忙轉身,只見她一臉慘白,搖搖欲墜。
「無缺!」
「時間…似乎…又到了……」她的聲音像被掐住,接著,她的魂魄再次被吸出了軀殼,瞬間失去了意識,昏了過去。
他向前抱住她,瞥了一眼腕上的手錶,心頭微凜。
還不到凌晨五點,而前三天,她明明在五點時才會離去。
這表示,她以後出現的時間會愈來愈短?
看來,他要做的事得快點進行了。
此時天空閃過一道雷電,瞬間照亮了周遭,也照亮了他臉上詭譎難測的神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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