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薄家宗主的婚禮非常低調,低調到只有薄家的人參加,女方則只有長孫夫婦出席,消息全面封鎖,外人一概不知。 

 

地點就選在北京薄宅,沒有正式的張燈結綵,只有一些簡單花束點綴著神壇與大廳,而且,明明是件喜事,但偌大的中式宅邸沒半點喜氣,反而充斥著低沉窒悶的氛圍。

 

就像那些僕傭說的,這情景,簡直像發生了什麼慘案,沒人有一絲笑容,自從宗主親自敲定婚期,整整一個星期,大家的心都跌到谷底,彷彿世界末日即將到來,人人都驚恐以待。

 

而當高挑俊逸,帥氣逼人的薄敬言挽著長孫無缺走過那長長的紅綢地毯喜道,來到神壇之前,有不少薄家年輕女孩們都紅了眼眶。

 

不是感動,而是不甘。

 

她們心目中如神人般,英俊非凡的宗主,身邊的女人竟是個白癡,這景象,教她們如何能接受?

 

即使,長孫無缺穿著純白古禮服,被打扮得極為美麗,但她癡傻的表情,動作,簡直令所有人怵目驚心。

 

只有薄敬言滿臉自在,對於即將成為他妻子的長孫無缺沒有一絲的不耐與勉強,更沒有任何的嫌惡與不悅。

 

這讓坐在主位的薄少春看得更是一陣心酸。

 

她前一晚還和他長談,仍抱著一丁點希望,盼他取消婚禮。

 

可是,他依然堅持己見,似乎已真心認定長孫無缺。

 

「兒子,你為了報恩什麼的,一直強調要讓她生養出後代…但….但這樣的話你還得抱她,和她上床啊!難道你真的不在乎?真的做得到?」她揪心地問。

 

「媽,這年頭科技如此發達,不必上床也一樣可以生小孩的。」他一派輕鬆地回答。

 

她呆了呆,恍然地道:「你是說…用那種試管什麼的…」

 

他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

 

但即使這樣,她還是無法釋懷,因為,長孫無缺在名義上仍會成為宗主夫人,她將在薄家的家譜中留名,成為薄敬言的妻子。

 

一想到此,她就好想哭。

 

她做夢都沒想過,她這個唯一的寶貝兒子,竟會娶個癡呆女,任何當媽的遇見這種事,應該都會氣憤心痛吧!

 

手按著胸口,她忍不住流下淚。

 

戴天祈伸手擁住她的肩,輕聲道:「少春,別難過,妳就別再把敬言當成我們的兒子了。」

 

「什麼意思?」她愕然地轉頭看他。

 

「這次從台灣回來,妳不覺得他有些改變了嗎?」戴天祈目光犀利地瞪著一身銀繡白袍的薄敬言。

 

「有嗎?」她愣愣地問。

 

「二十歲之前,他記憶被封住,所以他還是我們的兒子,但現在…現在『他』已經覺醒了…」戴天祈喃喃地道。

 

「誰?誰覺醒?」她驚問。

 

戴天祈沒解釋,他只是想起昨晚的事。

 

昨晚,薄敬言突然主動到書房找他,這讓他有些錯愕,因為兒子從小就和他不親近,父子之間總有著一層難以形容的距離。

 

他隱約感覺得到,薄敬言始終沒把他當父親,但這種感覺他從不說破,只是悄悄地放在心上。

 

薄敬言一進他書房,站在他面前,久久不語。

 

「怎麼?有事?」

 

他拿起手中的酒瓶和兩只杯子,衝著他一笑,以平輩的語氣道:「我們…也該一起喝杯酒聊聊了。」

 

那一瞬,他瞪著他,一道寒氣從他腳底直竄腦門。

 

一個清癯的殘影,與眼前這個有著他和妻子基因的兒子,重疊了。

 

同樣的話,多年前他曾聽某個人說過,那個人,一直想和他好好喝一杯,好好聊一聊,但,終究沒來得及,含恨而終。

 

但如今,那個人在他面前還魂了!

 

以全新的姿態,和更可怕的法力,重生。

 

「我現在沒心情和你喝酒。」他盯住他,心中百味雜陳。

 

最不希望的情況,最不想要的結果,他真心求過上天,妻子的話千萬別應驗,可是,命運似乎早在二十一年前,在妻子發現懷孕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在千機算盡,在撒手斷念之後,他和他之間的緣份,卻又這樣悄悄繫上。

 

「怎麼?還在擔心我的婚事嗎?」薄敬言輕笑。

 

他沒吭聲。

 

「別擔心,我娶長孫無缺,對薄家不會有任何影響,這算是償還我欠她的一份情,她代我受苦,而我回報她一個名份,還有一脈子孫,這樣我和她就兩不相欠了。」他冷淡地道。

 

「你…記得多少?」他忽然問。

 

他頓住,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然後笑了。

 

「你說呢?」

 

「轉生是另一個全新人生,不該記的,就應該完全拋棄,這對你比較好。」戴天祈意有所指地道。

 

「是嗎?我倒覺得這樣很好。」薄敬言不以為然。

 

「有時記憶是種沉重的包袱,忘了,反而幸福。」他語重心長。

 

「但有些事不能忘,欠了人情不還,不是我的作風,再說,和她的緣,我想在這一世整理乾淨,省得以後牽扯不清。」他的口氣理性且淡漠。

 

「就因為這樣?真的只是因為那個長孫無缺,你才施法守著自己的記憶轉世?」他總覺得他沒這麼單純。

 

「呵…是啊。」他燦然一笑,那是屬於薄敬言的笑容。

 

他皺眉,以前就覺得兒子難搞,現在,更無法捉摸了。

 

「若真如此,就好好待她,她雖沒有靈性,但終究是個人,她癡呆,並不表示她沒有喜怒哀樂,而且,她這種空殼向來最容易被附身,在這陰氣極重的薄宅,更要特別小心。」他提醒。

 

「放心,她既是我的妻子,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更不會讓一些小妖鬼近她的身。」

 

「那就好。」

 

「那媽和長老那邊,就請你多安撫了,老爸。」薄敬言調侃地道。

 

他震了幾秒,冷譏:「等了二十一年,終於聽見你叫我『老爸』,但我渾身都不舒服。」

 

「哈,可我現在卻覺得很有趣。」他哈哈大笑,轉身走出去。

 

「這一生,我真心希望你能活得幸福又快樂……」他輕聲道,接著,喊出了他前世的名字。「…少君。」

 

他腳步頓住,緩緩回頭,回以一抹會心的微笑。

 

那一瞬,他很清楚眼前的人已不是薄敬言,而是薄少君。

 

這年輕人,已不再是他的兒子。

 

婚禮持續進行,戴天祈悵然若失地拉回思緒,將薄少春擁緊,為她拭去淚水。

 

「妳知道嗎?我認為,妳才是薄家法力最強的人。」他嘆道。妻子這朔陰之女可怕的願力啊,就某種意義而言,是她把薄少君召喚回來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天祈?」薄少春不解。

 

「沒什麼,妳就別操心了,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就好。」他勸道。

 

「我還能怎麼往好的想?唯一的兒子竟娶了這個…這個…」她瞄向長孫無缺,看著她顛簸的腳步,和癡傻的蠢笑,聲音頓時又哽在喉間。

 

「這是他的緣,也是他的命。」他甚至認為,長孫無缺是薄少君轉生之前就已選擇的女人。

 

「敬言這孩子從小就聰明,但也因為太聰明了,從來就不懂什麼叫愛,我一直希望有天他能找到真愛,誰知道他竟然找到這個傻乎乎的女孩…」她愁悵不已。

 

「他不是說了嗎?這是他欠她的。」

 

「可是,娶了這種妻子,他會幸福嗎?沒有愛的形式婚姻,這算什麼?」

 

戴天祈無言。

 

「我真希望無缺能變得正常,只要她變正常了,敬言一定會愛上她,把她當成成真正的妻子…」薄少春脫口而出。

 

戴天祈一凜,立刻捏緊她的手。

 

她猛回神,摀住嘴。

 

她在說什麼啊?

 

「別胡思亂想,也別亂說,少春,敬言的事,由他自己處理就好。」他提醒她。

 

她連忙點點頭,不敢再開口。

 

此時,薄敬言已執起長孫無缺的手,站立在神壇前,由大長老唸著祈福文。

 

所有除厄師立於兩列,同時揮手畫符為新人們淨身聚氣,祝禱兩人平安康順,白頭偕老。

 

一位女除厄師手中的銀鈴叮叮作響,吸引了長孫無缺,她突然掙開薄敬言的手,衝向那名除厄師,想要抓那鈴鐺。

 

「啊!」女除厄師驚呼,反射地扣住她的手腕,嫌惡地將她推開。

 

她撞向神壇桌台,白燭倒下,酒瓶翻淌,她的袍袖頓時著火,燒了起來。

 

「啊…呃啊……」

 

「天啊!」眾人齊聲驚喊。

 

「無缺!」長孫夫婦在台下大吼。

 

薄敬言急忙上前抓住她,徒手幫她撲火,但她的袖子沾上了酒液,火苗不但難以滅掉,甚至燒得更旺。

 

「哇啊──」她痛得大聲哭喊,四肢不停揮舞,一個反掌正好甩上薄敬言的臉,指尖還在他頰上畫出指痕。

 

「宗主!」長老們齊呼。

 

薄敬言擰緊俊眉,使勁抱住狂叫的她,蹤身躍下神壇,疾奔到不遠處的魚池,將她整個人丟進池中。

 

「嘩!」地一聲,她坐進水池中,火是滅了,但頭髮散了,白袍髒了溼了,狼狽不堪

 

偏偏,在這種時候,她還興奮好玩地拍打著污濁的池水,傻傻地笑了。

 

「哈…啊嗚…哈哈……」

 

眾人都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了,堂堂的宗主夫人,新婚典禮上竟成這付德行。

 

就連始終保持淡定的薄敬言也忍不住沉下臉來。

 

他以為他能很理性地看待她是癡呆這件事,也可以包容她的糗態,不過,看來他有點高估自己的耐心和善良。

 

要照顧她,果然不容易啊!

 

「宗主…這儀式…還未完…」大長老出聲喊他。

 

「就到此結束吧!把少夫人帶進去更衣。」他冷冷地命令。

 

兩名女僕匆匆奔出,將長孫無缺從水中扶起,帶著她走向她的別院內房。

 

現場氣氛變得極為凝重,一位除厄師突然道:「宗主,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他轉身盯住開口的人,寒厲的眸光讓對方住了口。

 

「她已是我的妻子了,現在起,請你們尊重她,不准再嫌棄她,更不准有任何不敬的行為和舉動。」他嚴正地要求,然後目光掃向剛才將長孫無缺推開的那名女除厄師。

 

女除厄師一驚,惶恐地低下頭。

 

「還有,不准隨便對外人提起她,也別去討論她,打擾她,她住的別院,日後除了我和照顧的女僕,誰也不准進入。」

 

眾人沉默著,鬱悶不服,卻又不敢反抗。

 

「好了,儀式結束,酒宴還是得吃,大家入座吧!」他話鋒一轉,口氣變得緩和。

 

這一刻,大家才想起婚禮後備好的酒宴,只是,一想到薄家宗主夫人是個白癡,這喜酒誰還嚥得下去呢?

 

長孫夫婦尤其擔憂,女兒嫁進這個薄家,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正當眾人準備入席,倏地,一聲尖叫從別院傳來,才剛平緩的氣氛再次被驚動。

 

幾名除厄師正打算衝過去,薄敬言就輕喝道:「都坐著,我去看看。」

 

說罷,他快步走向別院,才剛踏進拱門,就看見一名女僕驚慌地奔來,一臉慘白,顫聲道:「宗宗宗…宗主….夫人她…她…」

 

他抬頭一看,只見長孫無缺飄浮在半空中,長髮飛散,面目猙獰,婚禮白袍上全是血,而她的下方地面,躺著另一個女僕,顯然已慘遭殺害。

 

「嘻嘻……薄家宗主的新娘…這真是個好軀殼啊…又溫暖…又舒服…」她對著他裂嘴大笑,發出詭魅的沙啞嗓音。

 

他冷冷地盯著被附身的她,眼中閃著凜冽。

 

「你怎麼進來的?」能侵入他設下的結界,這隻妖鬼可不尋常。

 

「嘿嘿嘿……從她身上進來的啊…」妖鬼大聲狂笑。

 

「她身上?」他眉一挑。

 

「是啊…她身上有門…….嘻嘻嘻……真好…」

 

門?

 

他臉色微變,先是驚,後是喜,接著嘴角往上勾起。

 

「真的,真好,太好了。」

 

「什麼?」妖鬼愣住,不解地歪著頭。

 

「謝謝你專程來告訴我這件事,現在,你可以消失了!」他冷笑,指尖一彈,一道無形氣符直射而去。

 

妖鬼根本來不及閃避,就被那強大法氣震出長孫無缺的身體,然後,在驚駭結舌中破碎消散。

 

浮在半空的長孫無缺頓時往下墜落,薄敬言一個箭步衝上前,將她穩穩橫抱住。

 

隨後跟來的戴天祈和大長老見到她身上沾血,驚急喝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有隻鬼闖了進來。」他淡淡地道。

 

「我們薄家這兩年來屏障如此堅固,妖鬼怎麼進得來?」大長老愕然。

 

「或者,有個漏洞…」他說著低頭盯住已暈厥的長孫無缺,若有所思。

 

她如果是一道鬼門,那就表示,她身上的某個東西就存在於那個交界…

 

那個空無之地。

 

「她是個漏洞嗎?一個空殼,想必是妖鬼們的好宿主。」戴天祈嚴肅地問。

 

「果真如此,她對我們來說太危險了!」大長老凜聲道。

 

「別擔心,這事不會再發生了。」他輕聲道。

 

「什麼意思?」

 

「只要找到主魂,就能把『門』關緊了,而我已經知道要去哪裡找她的主魂了。」他抬起頭,朝他們微微一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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