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代
她變了。
我覺得。
可班上同學似乎都沒感覺。
大概是因為我平常太注意她了,而其他人根本懶得理她。
她是個高而纖瘦的女生,打從轉學進我們班就很靜,總是縮在角落,總是駝著背低頭走路,總是…
被人欺負。
其實,對於霸凌這種事,我是在轉到這間中學才深刻體驗到。
那些欺負人的人,和被欺負的人,究竟是哪裡有問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你被盯上,那你的學校生活就如同地獄一樣悲慘,不管你是默默承受,還是反抗。
通常這種事解決的唯一辦法,只有轉校。
我覺得我比較慶幸的是,和我同時轉進來的她,可能是看起來比我弱,於是很快地被校裡的那些惡霸鎖定成目標,而我才因此逃過一劫。
但也因為這樣,我對她總是抱著一份歉意。
一份藏在心中,無能為力的歉意。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靜靜地看著她被其他人勒索,欺凌,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從她身邊走開。
可是,在這樣挨過了兩個月的今天,我忽然發現她有點不太一樣。
哪裡不一樣我也說不出來,似乎臉有點變了….
好吧!我一定是瘋了!她的臉我根本從來沒好好看過,因為她總是低著頭,讓微亂的長髮遮住整張臉,我連她的五官真正長怎樣都不太清楚。
因為我總是心虛地不敢直視她的正面。
總是抱歉地偷覷著她的背影。
那我是見鬼的從哪一點看出她變了?
嗯,應該這樣說吧,氣息。
她散發的氣息,少了之前給人的怯弱,也少了一種每次我和她擦肩而過時聞到的那種從衣服裡滲出的淡淡霉味。
甚至,我還有點發現,她的背沒那麼駝了。
不過也可能是我太敏感,畢竟班上的其他人對她仍是無視,嫌棄,鄙夷,惡整…等各種霸凌,而那些校內的混蛋們,也依然在她上下學時堵她,勒索她,或是傷害她。
我真的不懂,欺負、折磨一個人,讓一個人恐懼,不安,驚慌,到底能得到什麼快樂?
人與人之間,又不是得互相攻擊才能生存,即使不相往來,也能好好生活下去,不是嗎?那些為難別人的人,自己真的會好過嗎?
「秦少芳!我的體育服髒了,去幫我洗!」
一個尖銳惡意的聲音陡地響起,拉回我的遊思亂想,轉頭看向後排角落,班上號稱班花的張心瑩拿了一件很髒的體育服,直接丟到她的頭上。
又開始了。
我暗暗皺了眉頭。
秦少芳原本趴在桌上,慢慢地抬起頭,拿下那件怎麼看都像是從水溝撿回來的破衣服,靜靜地不吭一聲。
別幫她洗!
我心裡生氣地吶喊著,多麼希望秦少芳能有骨氣地拍桌站起,把衣服丟回張心瑩臉上,也很希望自己有足夠的勇氣為她打抱不平!
但是,她沒有。
我也沒有。
我依然只能很孬地坐在自己的座位,默默地用眼尾偷瞄關切。
「快去洗!」張心瑩用那她的美甲猛戳她的頭。
她低著頭,緩緩地站起來,拎起那件又臭又髒的破衣,走出教室。
班上有人笑,有人無視,但也有人像我一樣氣悶,卻什麼都不敢說。
過了片刻,我趁著沒人注意,走出教室,小心地,遠遠地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往廁所洗手台走去。
高瘦細弱且微駝的背影,看得我又難過又生氣,難過的是我幫不了她,生氣的是她為什麼逆來順受?為什麼不乾脆用力反擊…
唉!反擊或者只會招來更大的攻擊,我明白,逞一時之快的下場,不會比這樣常常被欺凌還好過。
無奈地嘆口氣,我繼續跟在她身後,本以為她會在洗手台前停下,不料她卻一直往前,下了樓梯,朝垃圾場走去。
我好奇地跟著,還沒理解她想幹什麼,就見她走到大型垃圾箱前,將手裡那件破衣服往裡頭一丟。
「啊!」我低呼出聲。
她轉身,瞥我一眼。
我捂住嘴,急忙左右偷瞄是否有其他人。
雖然我很希望她反擊,可是看她這樣大膽地把衣服丟掉,更擔心她會惹來更大的麻煩。
她面無表情,微低著頭從我身旁走過。
「喂…秦少芳!」我喊住她。
她站定,緩緩回頭。
「妳這樣回去怎麼交差?張心瑩不會放過妳的。」我焦慮地提醒她。
她抬起了總是下垂的視線,盯著我。
我愣了愣,秦少芳的眼睛…有這麼清亮嗎?
一如往常,她沒有說任何話,默默地收回目光,走回教室。
我懷著惴惴的心跟回去,果然,張心瑩要不到她的體育服,雙手交握在胸前,臭著臉站在秦少芳桌旁,怒問:
「我的體育服呢?我叫妳拿去洗,妳洗到哪裡去了?」
她低頭不語。
「說啊!我的體育服呢?」張心瑩用力戳她的頭。
她還是不說話。
「妳死人啊?我在問妳話!」張心瑩提高音量。
「她不敢說的,因為她把妳的體育服丟進垃圾箱了。」班上有個男生賊賊地笑了。
我倒抽一口氣,果然還是被人看見了。
張心瑩一聽,整個人氣炸得像隻著火的母雞,一把扯住秦少芳的長髮,尖聲大吼:
「妳這爛人竟敢丟了我的體育服?」
秦少芳逆來順受,不敢抵抗,只能任由她將她扯離座位,推倒在地。
「妳是活得不耐煩了嗎?我們心瑩的衣服妳也敢丟?」班上的幾個護花男衝過來,在一旁大聲鼓噪。
「妳真的丟了?」
秦少芳低頭不語,像個啞巴似的,更惹得張心瑩爆怒,她扯住她的頭髮,強迫拉抬她的頭,逼她不得不揚起臉。
「我在問妳,妳真的把我的體育服丟了?」
就在大家以為秦少芳還是會像以往悶聲不回答時,她突然輕輕地哼了一聲:
「嗯。」
很小聲,但全教室的人都聽見了。
頓時,空氣像凝結了一樣,大家都傻眼,呆住了。
千年受氣包秦少芳,竟敢對回嘴…?
她簡直找死!
我驚駭得屏息,只覺得天王老子都幫不了她了。
張心瑩瞪著她,許久許久,然後突然笑了。
「看來,放學後我們得好好聊一聊了。」
張心瑩說著,還用手輕輕刷著秦少芳的頭髮,此時她漂亮的臉蛋看來非常像個邪惡女巫。
我胸口緊惴,知道秦少芳今天可能無法平安走出校門了。
接下來的最後一堂課,我上得忐忑不安,當鐘聲響起,我的恐懼更是攀上了頂點。
張心瑩一幫人幾乎在老師一喊下課後就把秦少芳帶走了,我又一次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
我呆坐在空盪的教室裡許久,理智告訴我最好當做沒看見回家,可是,我內心的愧咎在孬種了許久之後,終於催促我跟去看看。
就算幫不了忙,好歹,萬一有什麼狀況,我可以去叫老師…
打定主意,我整理好書包,直奔後棟教室頂樓,我知道,張心瑩她們經常在那裡修理不順眼的同學。
秋天天色暗得快,當我爬上五樓頂樓時,天空已一片暗橘灰茫,空氣中有著一抹冷肅的寒意。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微弱驚恐的低泣聲,抬眼一看,頂樓的邊緣角落,赫然看見一個女孩已被另一個女生逼到了頂樓欄杆外,整個身子已向傾斜到隨時就要掉落,只靠一根繩子綁住她雙手的手腕,而繩子的另一頭,則抓在那女生手中──
秦少芳!
我頭皮發麻,渾身戰慄地奔過去,就怕她真的會從五樓頂摔下去。
但我才跑幾步,就驚駭得剎住腳步。
不…不對勁…
欄杆外那個身體呈六十度傾斜,搖搖欲墜的女孩,不是秦少芳,而是…而是張心瑩!
怎麼回事?那秦少芳呢?
聽見我的腳步聲,那個抓住繩子的女生慢慢回頭,我整個人呆住。
頂樓的風吹亂了她的長髮,遮掩了她的臉孔,但那身形,那模樣,正是秦少芳!
「救…救命啊…嗚…」張心瑩抖著聲音哭泣,一張向來漂亮囂張的臉此刻白得有如蠟紙。
我有些混亂,總覺得眼前倒置的景象太不真實了。
老是忍氣吞聲,被欺負霸凌的秦少芳,怎麼可能…
還有,那些張心瑩的同黨們呢?
我環顧四周,並沒見到那些男女,整個頂樓,只有她們兩人。
「嗚….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拜託…放過我…我不…不敢…再也…不…敢了…….」張心瑩驚駭抖瑟得幾乎話不成句。
秦少芳卻在這時放開手。
「不!」我瞪眼急抽一大口氣。
「啊────」張心瑩大聲慘叫。
但秦少芳很快地又抓住了繩索,將張心瑩拉住,她全身一頓,啕叫聲戛然而止。
連我看得都嚇出一身冷汗,更別提張心瑩會有多麼恐懼。
只要秦少芳一放手,她必墜樓,可秦少芳偏偏故意要放不放,存心折磨她。
此時的張心瑩氣弱游絲,不只沒力氣哭,半條命早嚇沒了。
「夠了!秦少芳…可以了,出了氣就好,千萬…別..別做傻事。」我忍不住開口勸她。
秦少芳回頭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考慮。
彷彿等了一世紀,她才慢慢拉回張心瑩,解開她手上的繩索,並且在她耳邊說了什麼。
張心瑩連忙抖瑟地揪緊欄杆,拼命點頭。
然後,秦少芳轉身向我走來。
風吹揚了她的髮絲和她的衣裙,她挺直地踩著步伐,一臉戲謔,嘴角還掛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冷笑。
我有些悚然。
這是秦少芳嗎?削瘦秀氣的臉蛋,不知為何多了點說不出的違和感,身形似乎比我印象中的還高挑,背脊也沒有我印象中的佝僂,重點是,她的臉…
這張臉,似乎不太像我認識的那個怯弱女孩啊!
她直接走過我,沒有停留,但我清楚聽見她丟給我一句諷刺的話──
「懦弱的傻瓜。」
我驚呆,轉頭瞪著她的背影。
這個人……
這低沉的聲音…
錯愕了兩秒,無暇顧及張心瑩,我立刻拔腿追上去。
她腳程好快,我奔到三樓才追上她。
「等一下!」我大喊。
她在階梯上停住不動。
我慢慢走近她,直接喝問:「你是誰?」
她緩緩地轉過身,盯著我。
「你…不是秦少芳,你是誰?」我驚疑地瞪著『他』。
是的,「他」絕不可能是秦少芳!因為,「他」….
分明是個男的!
他笑了笑,接著,突然大步欺向我,把我推向牆壁,雙手撐在牆上,將我整個人困在他和牆壁之間。
「噓!小聲點,膽小鬼。」他俯下頭,湊近我的臉,低聲說。
我背抵著牆,驚抽一大口氣,瞪著他近在咫尺的黑澄澄雙眼,不敢動,也不敢出聲。
「妳可別說出去啊!我的工作得完美收尾呢。」
工作?什麼意思?
「秦少芳同學花錢請我來替代她,幫她處理霸凌這件事。」他解釋。
替代?還有這種…這種…工作?
彷彿讀出我眼中的納悶,他又道:
「我們公司就是專為妳們這種人存在的,沒本事,沒能力,更沒勇氣處理自己要面對的事件的人太多了,這種時候,就要靠我們出場了。」
「公司?」這世界竟有這種公司存在?
看我驚訝,他挑了挑眉,又道:「這世界無奇不有啊!」
「可是…為什麼找你這個男生來替代她…」我不懂。
「男的又怎樣?我身材和她挺像的,也偽裝得很好啊,全校沒一個人發現我不是她,不是嗎?」他輕笑,又補了一句:「只除了妳。」
看著他那純男性的笑臉,才真的讓我確定,眼前荒謬的事全是真的。
難怪我始終有種違和感,難怪我老是覺得秦少芳變了…
這個男生還真的騙過了所有人。
也許是因為秦少芳本來模樣就模糊,也許根本從來沒有人仔仔細細看過她,說來也是一種悲哀。
一個人,怎麼能夠活得這麼微緲不堪?
只是,問題真的消失了嗎?他真的替秦少芳解決了霸凌事件嗎?
「你認為…當秦少芳回來,張心瑩她們…就真的不敢再欺負她了嗎?」我忍不住問。
「是的,她不敢了,秦少芳解脫了,但妳可不一定。」他說著給我一個同情的表情。
我臉色微變。
「最可憐好欺負的消失了,當然是輪到第二個可憐好欺負的。」他譏笑。
是的,我懂,霸凌不會結束,只會換個人。
而我,絕對會是那倒楣的下一個。
一抹恐慌在我胸口攀升,我怔忡著,心神不寧地瞪著他那嘲弄的可惡神情。
倏地,他低下頭,臉慢慢地向我靠過來,我心臟狂跳,傻愣地正不知所措,他卻偏向一邊,湊近我耳畔,在我耳邊輕笑:
「自己保重啊!李曉容同學。」
不知是被他叫出我的名字,還是他靠得太近了,一股熱燥麻酥突然從我耳朵炸開,我不禁瑟縮了一下,腦子空白,雙腿發軟。
「妳們在幹什麼?」
一個怒斥乍響,他抬起頭,我也跟著轉頭,才驚覺不知何時已來了一位女老師,而老師身後則跟著幾個學生,盯著我們指指點點又竊竊私語。
我整張臉爆紅,他卻像沒事般放開我,右眼對我眨了一下,直接就抓住我的手,大步狂奔下樓。
「同學!喂!…」
老師在身後大喊,但我聽不見,也停不下,我只能緊緊跟隨著他,往前一直跑,一直跑。
風貫穿著我的耳膜,那些煩人的聲音全都消失,這一刻,我只聽見沙沙的風嘯,還有那從我心臟傳來的,如鼓的咚咚節奏。
眼前的世界,再也沒有其他人,唯一的影像,只有他飛揚的長髮,和他既像女生,又像男生的背影。
當我們跑出校門,跑著跑著,突然間,他鬆開了我的手。
我失去拉力,腳步緩了下來,他卻仍繼續向前狂奔,而且邊跑邊回頭丟給我一記微笑。
我怔愕著,沒有叫住他,只是不住地急喘,不知所措地留在原地,看他愈跑愈遠,愈跑愈遠,最後,跑出了我的視線。
以及我的世界。
他就這樣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
隔天,回到學校上課的,已經是原來的秦少芳。
對所有人而言,秦少芳依然是秦少芳,只有我知道,「他」存在過。
那個替代的人,來過,又走了。
我不道自己失神了多久,一天?兩天?還是一星期?
總之,讓我從不知名的悵然中醒來的,還是張心瑩。
當我又茫然地上完一天的課,走出教室,我就被點名了。
「喂,李曉容。」
那個喊聲,叫醒了我的恐懼。
我站定,像隻被盯上的獵物,僵硬地望著一臉潑悍的她。
我不敢說我救了她,因為我很清楚,在被我看過她被整的孬樣之後,她不但不會感激,反而很可能會把我當成她的眼中釘。
她走向我,我不安地地將手伸進外套口袋,下意識想找點什麼保護自己,但口袋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小紙片。
我捏緊那張沒用的紙片,緊張而防衛著。
張心瑩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然後伸出手,在我的錯愕中,像好姐妹似地攬住我的肩。
「哇靠,看不出來妳和秦少芳是一對啊?嘖嘖,真有種啊,聽說兩人在樓梯接吻咧!還手牽手一起走…」
我呆了呆,才發覺張心瑩和周圍的同學們都用一種曖昧的眼光看著我。
原來,那天我和那個男生在樓梯貼近的模樣,竟被傳成了接吻。
那天的我和他...
「哎,喜歡就在一起嘛!別避嫌啦,我們都知道了,祝福妳們啦!」張心瑩拍拍我的背,眼睛畏懼地偷瞄一眼正低頭走出教室的秦少芳。
看得出來,她不敢對秦少芳造次了,而可笑的是,我居然託了秦少芳的福,也避開了她的霸凌。
不,不是託秦少芳的福,而是「他」。
他那天,是故意的。
他解決了秦少芳的問題,也幫了我一次。
在大家起哄中,我默默跟在秦少芳身後下樓,邊走邊從口袋拿出那張紙片,正打算丟掉,卻發現那是張名片,上面印著──
“ 替代股份有限公司 ”
是他那天放進我口袋的嗎?
我翻過背面,想找電話地址,但背面一片空白,上頭只寫了三個。
“膽小鬼”
突然間,我眼睛濛上了熱氣,隱忍憋屈了許久的淚,竟不由自主地滴了下來。
明明是個諷刺的字眼,可我為什麼看出了他留下的一絲暖意?
有人將面紙緩緩地遞到我面前,我抬起頭,看著秦少芳削瘦的小臉上有著不太自然的表情。
總是獨來獨往,不習慣友誼的她和我,都有些尷尬。
「謝謝。」我接過面紙,擦乾了眼淚。
她點點頭,轉身繼續走,此刻,她高瘦的背影,和「他」的影像重疊了。
原來,這段時間,我看的人一直都不是秦少芳,而是他。
他是誰?叫什麼名字?
我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卻一直記著他握住我的手那個力道,和被他帶著一起奔跑時的心跳。
明明很陌生,卻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
輕輕撫平手中皺掉的名片,總覺得這張小紙彷彿傳來某種能量。
我心裡很明白,自己其實和秦少芳是同類,軟弱膽小,自卑自憐,封閉畏縮。
很多時候,弱者是自己造成的。
不管日後我會遇到什麼情況,我都不需要找替代,我該做的,是找回我的勇氣。
當我變得夠堅強夠自信時,當我可以把「膽小鬼」那三個字劃掉時,到那時,我想,我會去找「他」的。
我會的。
去年寫的短文,放到這裡收藏.
這個" 替代股份有限公司 "的點子,以後有動力了再來短續篇好了~~
***原創故事,請勿抄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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